雪——哈佛随笔之六  
    作者：孙笑侠   (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博士,浙江大学法学院副院长兼法律系主任,中国法理学研究会常务理事)      

　　没有想到，刚坐上去纽约的汽车，就听说纽约下大雪了，尽管因路阻车程延长了好几小时，可是乐观地一想，能够好好看看雪中的纽约也不错。确实，第二天，我就一个人在中央公园那片被厚雪包裹着的丛林中得意地自由流浪了整整一天，好过瘾啊。我没有见过的暴雪呀，居然让奢华得像个丑老贵妇的纽约也显得活像一位清纯无瑕的少女。 

　　多年前移民美国的老同学宪雄接待了我。在他家以及他的商店，我与他一起清扫周围归他家负责的路雪。第一天晚上因为接我并一起吃饭，回家时已是十一点半，他着急地告诉我必须赶回去扫马路上的积雪，否则拖到第二天会惹麻烦的。我问他有这么严重吗？他说，是的，美国法律规定各户各店都清扫自已门口的雪，否则引起损害则由他负责赔偿。在你家门口因路面引起的损害由你家庭负责赔偿。 

　　第二天清早，在我所到之处，被一天一夜的大雪封闭的马路已经被打通了——每户每店门口以及道路上都有一条小巧而通畅的雪中小径，活像战场上的战壕。每家都在每年冬天购买了数袋专用盐（据说每袋四十美金），专门用来撒在雪地上化雪并防滑的。而没有住户或商店的道路上的积雪则由政府负责清扫。连日来，我在纽约和波士顿，除了政府派出的官方扫雪车与扫雪工人劳动的身影之外，还到处看到有男主人甚至女主人与小孩在马路上清扫积雪，这成为冬天的一大景观。 

　　中国自古有一句话叫“各扫自家门前雪，不管别人瓦上霜”。它显然是对只扫门前雪的自私者的批评，多数情况下是贬义。可是，令我感慨的是这样的千古名句，居然成为美国人的法律条文和生活习俗，却没有对中国公民的生活中的行为产生丝毫的积极作用。 

　　从“门前雪”来分析，这是产权明确后相应产生的责任，“各扫”就是现代法律中的积极义务，将义务分配得非常明淅。可是在汉语语言习惯中这句子的感情色彩是否定“各扫门前雪”的，意思是除了各扫门前的雪之外，也要扫他人门前的雪，甚至他人的瓦上霜。问题就出在这里，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要求人们去做那些做不了的事，或做了也无好效果的事，或做不成的事，比如扫人家门前雪和瓦上霜，反正有高尚的你会来扫我家门前雪，那么我就不必自己扫了。你要是扫我瓦上霜，安全的话倒可以，不安全你摔伤了，我不会赔你的，你反正是来我家义务劳动；你要是做得不好损坏我的瓦，我倒是要你赔偿呢！你看这里面的逻辑都是自私自利的逻辑，奇怪的是从道德的愿望出发反而引出不道德的结局？你看咱们中国的许多事都有这个效应。比如说选干部从道德上慎重考察，大凡好干//部就不必用什么来约束他了，结果呢没有几年，这好干部被“双//规”叫进去了。你再看中国政治文化也是这个同样的毛病：重视道德，搞“德治”，出发点是好的，可是结果呢导致了一个坏结果，人//治。 

　　它的真正根源恐怕就在于以道德愿望来代替法律义务引起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认为道德规范无法代替法律规则。法律规则只要求你去做有可能做到或做得了的事（法律义务），比如清扫自家门前的积雪。如果你不清扫门前雪，那么损害赔偿则由你负责，这样一来每家都心甘情愿地去履行清扫义务，并承担扫雪的成本——买盐费用。 

　　除此之外其它的道路都由政府承担清扫义务。某天晚上在办公室呆至十一点左右一望窗外，呵，我的天，鹅毛大雪！所有露天的地方都被厚厚的雪覆盖了。回住处的路也没有了。至子夜1点半再看窗外，嘿，积雪已经被清扫过了！就是在下雪与停雪之间的那一段时间之中，清扫工人早已完成了清扫任务，绝不拖到第二天白天上班时间。 

　　这样的雪的管理制度恰恰是美国社会人际关系的一个缩影——尊重他人权利，相安无事。其效果是理性地界定权利与义务之后产生的自由秩序，这种秩序与中国式的秩序不同。中国存在两种秩序，一是政府或“单位”干预下的秩序，强制性的。另一种是渗透着人事的、人际的、人情的秩序，是自发的。它隐形出没于各种法律关系，具有的影响力如此之大，以致于我们法律人时常为法治能否在中国的实行而怀疑和担忧。每一个案件都会有双方当事人通过种种人际关系渗透进法院大楼、法官的办公室、甚至审判长的餐桌上。在美国这样的陌生人社会，制度化显然有优势，不会普遍性出现人为势力影响司法判决的现象。这是制度化社会的优点，也由此引起相应的生活人情味上欠缺。因为尊重他人的权利，所以同事、邻居、亲友甚至家人都互不干扰，不事先联系决不随意地往来，这样相安无事，势必产生隔漠。 

　　有人说“制度化社会不可爱但有理性，人情化社会可爱但非理性。”其实并不尽然，理性的制度化社会也十分可爱——大雪天里没人摔断腿。 

　　2003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