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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巴掌
鲍鹏山，１９６３年生于安徽六安，１９８５年毕业于安徽师大中文系，曾在青海工作１７年之久，任教于青海教育学院，青海师范大学。现供职于上海电视大学。
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古代文化的教学与研究。主要著作与论文有：《寂寞圣哲》《论语导语》《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国古代文学通论》（主编）《中国古典诗歌内部结构之变迁》《道德僭越与道德廉价》《曹丕受禅：描述与阐释》，等等。《庄子：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选入人教版高中《语文》第五册。
父亲老了，出门散步也要我们搀扶，还拄着一根拐杖。那是我大姐的儿子前年到黄山旅游回来送他的。当时他怫然而怒，把这个外孙训斥了一顿：你姥爷已经需要拐棍了？你什么都不知道送，就送这个？弄得外孙面红耳赤。没想到，两年后，还真用上了。他跟我说起这事，有些凄凉。我偶尔在房间一个角落捡到一根已遗弃的他自做的手杖，一边削平了，他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他是能背诵《论语》的，这孔子说给颜回的话用在手杖上，贴切极了。估计制此手杖时，写此字时，他的心境还是挺自在的，现在却不一样了。
有一天，阳光很好，我和大哥扶他到院外阳光下走走。在阳光下，他眯眼看着远方说：一般我不出来，别人看见我这样，一定在心里说，这老家伙，不行了吧！
我们忙说：谁会这样说？人人都有老的时候。
他说：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还能不想？
我父亲刚强了一世，晚年力不从心，便有这种思想。
小时候，我们都十分惧怕他，不单我们兄弟姐妹，我叔叔一家，甚至全村的孩子，都怕他。不论多么顽劣无状，一见到我父亲，便个个束手噤声，作好孩子状。有一次，我堂兄和我两个表兄弟不知为什么打架了。我堂兄年龄稍大，身体稍壮，一强对两弱，也算打个平手。全村的大人正好在村对面的红薯地上锄草，我叔叔和表叔也在，却都喊劝不开，我父亲原先并未在意，村里孩子打架，也是常有的事。但后来看看不对劲，这场架不同寻常了。只见一个表弟突然拿起一根擀面杖粗的棍子，表兄一把抱住我堂兄，喊道：打！往死里打！我父亲突然勃然大怒，锄头一扔，便往村前赶。我表叔一见，忙喊他的儿子：大鸽子！大牙子！大表叔来了！还不快跑！那三个打成一团的小子，猛听这话，好像惊醒一般，意识到我父亲的存在，往塘埂上一望，却见我父亲煞神般地往他们那儿赶，一齐都住了手，却也不敢跑。我父亲赶到他们跟前，先揪过最大的——我堂兄，扬起巴掌，啪！啪！啪！三声爆响，我堂兄的光脊梁上顿时通红崭新。然后走到大鸽子面前，照样抓过来，啪！啪！啪！再喊大牙子，大牙子或者吓呆了，或者自知不免，竟傻傻地送到面前，让我父亲拧住一个膀子，又是三巴掌。可笑的是，我父亲巴掌每落下一次，他们便身子一拧，肚子一挺，作躲让状，嘴上还“哎呀！哎呀”地直叫痛。对面红薯地里一村的大人看到后轰然大笑。打完了，我父亲转身便走，边走边骂：这么小，打架就往死里打，还了得！这三个小子刚才还热血沸腾，大概这三巴掌让他们的血都从脑子涌向背部，背部通红，脑子却冷了下来，一时竟没了方向，愣愣地站在场地上，不知所措，最后悻悻然走散。
事实是，架打到这个份上，也只有我父亲的巴掌才能如此镇压而使得四方安宁，没有后遗症。
父亲巴掌的分量，我也是亲自领教过的。
父亲天生有“民胞物与”的情怀。他对小动物天然具有怜悯心。春天乡间的草丛中，常传来小青蛙惊恐的鸣叫声，那是小青蛙被水蛇吞食时绝望的叫声。每当这时，父亲必赶紧拨草搜寻，寻着了便敲打水蛇，使它吐出吞在口中的青蛙逃走。父亲也不去追赶，他说水蛇不是毒蛇，制止它就可以了，不必也不可打死它。
夏天我们捉来蜻蜓玩，父亲不忍心败坏我们的兴致，但告诫我们：不要剪掉蜻蜓的翅膀。
“为什么？”
“你们玩一会儿就放了它们。要是你们剪掉了它的膀子，它就不能再飞了。”
可是，不剪掉蜻蜓的翅膀，蜻蜓很容易就飞走了。于是，有一次，我把捉到的五六只蜻蜓的翅膀全剪掉了，放在一个小纸盒里玩。
没想到，父亲出现了。
他一见满纸盒没了翅膀的蜻蜓，简直是气急败坏，愤怒得头上青筋暴起。我一看他这样，也早吓傻了，只觉得他的手爪像铁钳一样钳住了我的膀子，一拧，我的屁股便凸起在他的面前。
啪！啪！啪！……
我记不住他打了几下了，但就在这巴掌起落间，在父亲急促的喘气声中，在他那由于绝望——他在为那几只蜻蜓绝望——而喷射着怒火的眼神中，我明白了一个有关自由、生命的真理。
是的，在巴掌起落间，我身体的痛感突然没了，而心灵却无比疼痛……挨着打的我眼睛一直看着那几只没了翅膀东倒西歪爬行的蜻蜓，内心里突然充满了罪恶感，同时，无比地绝望。相信我，人的感觉真的可以在一瞬间改变。
后来，我本能地对一切专制及其理论敏感与反感——比如，我几乎本能地痛恨古今中外一切专制君主及其为之歌功颂德的人。再比如，当我读到中国先秦的韩非用剪掉鸟的翅膀迫使鸟儿驯服来说明对人的统治时，我本能地仇视这种理论。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父亲的那几下痛彻心腑的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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