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
今天菲力普放学回来,气鼓鼓的。早上他带着iPod到学校去,坐在教室外头用耳机听音乐,等候第一堂课的铃响。一个老师刚好经过,就把他的iPod给没收了。东西交到级主任那里,说要扣留两个礼拜。 我们在厨房里,我在弄午餐给他吃,他忿忿地说:“八点不到,根本还没上课,老师都还没来,为什么不可以听?” “先不要生气,”我说,“你先去弄清楚学校的规定白纸黑字是怎么写的?如果写的是‘上课’时不许,那么你有道理;如果规定写的是‘在学校范围内不许携带’,那你就没话说了,不是吗?”他马上翻出了校规,果然,条文写的是“不许在学校范围内”。好啦,没戏唱了。他服气了,顿了一会儿,又说,“可是这样的规定没道理。” “可能没道理,”我说,“你也可以去挑战不合理的校规。可是挑战任何成规都要花时间,所以问题在于,你想不想为这一件事花时间去挑战权威?” 他想了一下,摇摇头。小鬼已经知道,搞“革命”是要花时间的。他踢足球的时间都不够。 “可是,”他想着想着,又说,“哪一条条文给他权力把我的东西扣留两周?有白纸黑字吗?而且我常常看见同学听,也没见老师‘取缔’啊。” 没错啊,有了法律之后,还得有“施行细则”或者“奖惩办法”,才能执行。校规本子里却没有这些细则,执行起来就因人而异,他的质疑可是有道理的。 “而且,这个级主任很有威权性格,”他说,“他的口头禅就是——哎呀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别跟我啰嗦问理由。我觉得他很霸道。MM,你觉得做老师的应该用这样的逻辑跟学生沟通吗?” “不该。这种思维的老师值得被挑战。”我说。 “你知道,MM,我不是为了那个随身听,而是因为觉得他没有道理。” “那——”我问,“你是不是要去找他理论呢?” 他思索片刻,说,“让我想想。这个人很固执。” “他会因为学生和他有矛盾而给坏的分数吗?” “那倒不会。一般德国老师不太会这样,他们知道打分不可以受偏见影响。” “那——你不会因为‘怕’他而不去讨道理吧?” “不会。” “那——你希望我去和他沟通吗?“ “那对他不太公平吧。不要,我自己会处理。” 这就是那天在厨房里和菲力普的对话。安德烈,你怎么处理冲突?对于自己不能苟同的人,当他偏偏是掌握你成绩的老师时,你怎么面对?从你上小学起,我就一路思考过这个难题:我希望我的孩子敢为自己的价值信仰去挑战权威,但是有些权威可能倒过来伤害你,所以我应该怎么教我的孩子“威武不能屈”而同时又懂得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这可能吗? 那天,一面吃炸酱面,一面我是这么告诉十五岁的菲力普的:你将来会碰到很多你不欣赏、不赞成的人,而且必须与他们共事。这人可能是你的上司、同事,或部属,这人可能是你的市长或国家领导。你必须每一次都做出决定:是与他决裂、抗争,还是妥协、接受。抗争,值不值得?妥协,安不安心?在信仰和现实之间,很艰难地找出一条路来。你要自己找出来。 (节选自《亲爱的安德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