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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划过夏季的玻璃          【字体:
划过夏季的玻璃
作者:北北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1317    更新时间:2013-01-02    
                                                                  划过夏季的玻璃
                                                                                               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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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那扇窗其实是不久前修缮的,请了对街的木匠。木匠有一个爱说话爱管事却不爱做事的年轻妻子,木匠在刨木锯木的时候,他年轻的妻子也跟到楼上,双手插腰两颊红红地在一旁东拉西扯喋喋不休,把现场气氛搞得异常活跃。她急切地希望我们知道她丈夫是全世界最好的木匠,能做出全世界最好的门窗。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如此重要,以至于她接连不断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语气变化多端,胳膊上下挥舞,眉眼花样百出。这里头包含多少爱情几分虚荣几分无聊呢?我们实在不想弄清楚。一扇窗子旧了,拆下来,做一个新的装上去,就这么简单,生活中比这更麻烦的事还多得很,谁肯分出一点心情来细究一扇窗呢?

 

现在,在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里,这扇二楼的窗子正静静关着,厚厚的磨砂玻璃泛着迷蒙暧昧的光,几道暗影无声无息地晃过来晃过去,那是人行道上初长成的银桦树在夕阳中的摇曳。

 

我去推窗,我突然觉得应该把窗子打开,看看正在西下的夕阳,看看初长成的银桦树,而且,让风进来。我吸着拖鞋散漫前行,懒洋洋地举起手按住最下方的那块玻璃,轻轻地,仅仅是轻轻地一使劲,那块玻璃就猛地挣脱木框,像一张硬纸片似地先向外再向下——飞去。

 

  

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肥胖得有一身赘肉的父亲赤着上身端着一张靠椅坐在夕照中的家门口乘凉。他已经习惯于每天这个时候坐到人来人往的路边,感受离得越来越远的上下班忙忙碌碌的生活。他坐在家门口时,头上方那扇不久前请对街木匠修过的窗子为了挡住阳光已经关闭一整天了。

 

窗子本来也可以不修,无非是旧一点,稍稍有些变形。但父亲认为窗子像一户人家的眼睛,鲜亮周正才显得炯炯有神欣欣向荣。父亲活到老,一些做人的原则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年轻的时候他爱面子,现在这仍然被他当成一个重要问题。没有他的坚持,我们不会去修窗子,他坚持了,才把对街的木匠请了来。

 

父亲半躺在家门口的靠背椅上平静四望,心有所思或者毫无所想。父亲出生九个月零八天就丧父,由他那美丽聪颖做一手好针线活的寡母艰难拉扯成人。经历了这般苦难童年,又看过几十年人世风风雨雨,父亲总是坚信自己已经百炼成钢,对任何事都能够从容应对。

 

黄昏的风一波波卷动水泥路上的尘土,使空气沉重疲沓,吸进鼻子有股堵的感觉。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整个最热的一天里,有风吹拂都是令人愉快的。父亲沉浸在这微小的快乐中,无暇抬起头往楼上看一看,看看那扇不久前才修过的窗子有什么不妥。

 

大概鼻腔中堆积了太多经汽车废气污染的尘土,父亲终于被迫接连咳嗽几声,又轰然打了一天惊天动地的喷嚏。做过这一系列剧烈的脸部动作后,他必定感到五官一下畅通了很多,便惬意地抬起身子,挪动一下,变换出另一种坐姿。

 

那块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张硬纸片似地飞来。

 

  

整个夏季最热的那一天,我五个削瘦的手指刚刚抵住磨砂玻璃光滑的表面,就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咳嗽和喷嚏声。父亲能够把他的咳嗽与喷嚏弄得震耳欲聩,这曾经是我们一家人笑谈的话题。我们很惋惜父亲错过好时光,那么杰出的一副大嗓门,唱民歌很高亢,唱美声很宏亮,却没有被造就成歌唱家,等到卡拉OK大普及时,他已经老了,只能以咳嗽与喷嚏来表现音域的宽广。

 

我五个削瘦的手指抵住磨砂玻璃光滑的表面,轻轻地,仅仅轻轻地使了一个劲,预期的力量还远远没有运达指端,前面就突然一片虚白,就像一脚踏空,顿时头重脚轻向深渊急剧跌去。我把地狱的门推开了――这是我事后想到的,当时,我脑中轰然爆响,根本没剩一条健全的神经冒出这种文绉绉的句子。回过神来时,我看到五个削瘦的手指已经像魔术一样穿到窗子外,悬在空中,阴森支愣着。

 

玻璃是什么时候松动的?没有任何预感任何先兆。每天总要开来关去好几回,每回都平安无事,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挣脱而去?

 

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从我五个手指头上像一张硬纸片似地弹出。它离开木框时与嵌在边缘的小铁钉有一次短暂的磨擦,发出轻轻的撕裂声,这声音在父亲震耳欲聩的咳嗽与喷嚏声的淹没下,显得如此软弱无力微不足道。

 

我往前冲去,把身子当成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狠狠撞到窗棂上,细长的手蛇一样上下狂抓狂舞,在夕阳中划出多种几何图形。有一刹那我削瘦的指尖确确实实已经碰到玻璃光滑的表面了,指尖那一小块细腻粉腻的皮肤顿时成了我幸福之源。但是,这个幸福如此短暂,电光一闪,就迅速转换成巨大的黑暗山一样压下来了。――我没有抓住玻璃,它像某种禽兽的巨舌在我削瘦的指尖一舔,就泛着迷蒙暧昧的光不可遏制地向下沉甸甸地坠去,坠去。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内脏都碎断成血浆,一声嘶哑的喊叫冲向空中:“啊――!”这一声耗尽我剩余的神志和力气。

  

 

65岁的父亲曾经有一副结实伟岸的身架子,而且红光满面步履雄壮。可是在痛风病多年的困扰下,他已经四肢僵硬行动笨拙了。不过除此以外,他身体其他部分的老化倒不太严重,仍然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并保持一定水平的视力和听力。

 

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像一张硬纸片似地飞来时,父亲是来不及看见与听见的,他散淡的目光落在车来人往灰尘四起的马路上,手掌搁在黄褐色的大腿上一下一下地打着音乐拍子。有些人永远对现状不满意,有些人一点小得意就能怡然陶醉,父亲属于后者。跟着寡母惊慌度日时,他梦中所想的日子也比今天差无数,所以他很满足,没有什么怨尤忿恨。

 

在很尽兴地打完一个喷嚏后,父亲愉快地调整了一个姿势。他双手撑着靠背椅的两边扶手,把肥胖的身子往前稍稍挪了挪。这时候,他听到楼上一声阴森的惨叫,还没等反应过来,他就感到后背的正上方,也就是脖子根上被人重重击了一下。

 

  后来父亲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真奇怪,刚开始没有痛感,一点都没有,只觉得被人打了一下,力气很大。所以,他叫了一声,手掌下意识地迅速向上向后举去,捂住脖子根。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敏捷过了。

  

那块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很快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在它光滑的表面被削瘦的指尖短短一触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身子剩下一张皮囊空荡荡地贴住窗棂,天地浑沌,时间凝固。许久许久之后,父亲短促的惊叫才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模模糊糊地传来,紧接着是一串石板地击碎玻璃的清脆欢叫声,再接着是人声鼎沸,人们在紧张地询问,父亲偶尔答了一两句。

 

父亲在说话!父亲能够说话!

 

整个夏季最热的那一天里,还有什么比父亲的声音更让人喜不自禁的?我的血终于重新开始流动,转身飞奔下楼。

 

父亲还坐在靠背椅上,他脖子根厚厚的肉比先前多了一道深深的大口,像一张成年人的嘴,刺愣愣地张着。我双眼直勾勾盯住那儿,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专注地看过父亲的肌肤,父亲堆积很多脂肪的肌肤竟是如此光洁透亮。

 

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已经碎了,颓萎地散落在靠背椅后的石板地上。再往前一毫米,它就砸在父亲的头上,刺穿父亲的头皮……

 

那天,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我苍白枯萎的脸和眼里惊恐疚痛的泪。

 

木匠和他年轻的妻子也伫立在围观的人群中,他们只是瞪着大眼默默看着,没有吭声。难道玻璃当初就没有被装牢?即使是那样,也肯定不是木匠故意的。木匠起早贪黑辛苦挣钱以博年轻妻子一笑,他也许的确是全世界最好的木匠,能做出全世界最好的窗子,可他也难免像所有的人一样有“万一”的疏忽。

 

  而我们生活的世界上究竟四伏着多少这样类似的“万一”呢?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父亲被送进医院缝了几针,夏日的炎热中,医生俯在手术台旁用一些我不敢正视的器械,把父亲脖子根上那道裂得像一张成年人嘴的大口揪到一起。伤口还点点滴滴渗出血染红纱布时,我们交谈了事件发生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和心情,父亲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像是说某个远古的传说,之后,他就再也不肯提起这件事了。

 

不被提起却不能被抹去,它像蚂蟥一样死死咬在我心头。在那个远去的夏季里,所有其他的事情其他的东西都已经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了,只剩下那块厚厚的磨砂玻璃像一张硬纸片似地在夕阳中飞来飞去,闪着迷蒙暧昧的光,伴着一道蓦然惊心的铿锵破碎声。

 

那一天就这样成了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

 

仅仅一秒钟前挪了一毫米,父亲就与死神擦肩而过了,冥冥中有谁给他什么暗示吗?一秒钟之巧,父亲躲过大难;一毫米之差,我逃过大劫,没有陷入深渊。对此,我永远在大汗盈额的后怕中,却仍要虔诚地心存感激与某种深深的敬畏。

 

  祸福是这样无由地不容分说地降临,与天地,与茫茫宇宙以及所有未知的神秘相比,人是多么柔弱无力,瞬间的偶然就可能把我们迅速卷入另一种生活情景。而我们能够做的便是径自往前走,在一天天展开的日子中活得信心十足。

 

文章录入:马智慧。    责任编辑:马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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