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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铜上身白上身
作者:刘 齐  文章来源:引用  点击数2475  更新时间:2008-11-24 20:07:11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夏日游西山,在半山腰遇暴雨,天地漆黑恐怖,不时也亮一两下,却更恐怖,是闪电嚓嚓往地下钻,伴着惨烈的炸雷,不知会劈了哪棵树。但我是安全的,我躲在一家农民开的茶馆里。
  深山老林,生意不是很好,一些桌椅摞起来,腾出地方摆杂物,东一堆箱子,西一堆木板,看上去就不大像茶馆。四五个在附近修路的山民也在屋里避雨,他们光着膀子,热热闹闹打扑克。我不好意思白坐,买了两块雪糕,边吃边观战,兼与店主聊天儿。店主姓赵,和玩牌的山民很熟,也光着膀子,脸黑,长相老,我险些管他叫大爷。从前当知青,碰见老农,我们都喊大爷。一问,老赵才四十出头,比我还小。他的手指粗糙,也灵巧,卷一支烟玩儿似的。点燃,久违的旱烟味弥漫开来,亲切,呛人。
  “这一带打雷劈死过人吗?”我问。
  “没有。”老赵说。
  “林子里有蛇吧?”
  “有,可是胆小,人一踩草棵子,它就吓跑了。”
  又是一声巨雷炸响,雨幕中有三个小伙子跌跌撞撞地钻进茶馆,全身通通湿透,滴水,但仍不失文雅、清秀,好体形。像大学生,也像公司白领。卸下时髦的、大兜小兜特别多的那种旅行背包,掏出手机、数码相机,检验,没淋着雨,轻置桌上。迅即又拿起,抹一把桌面,无尘,再抹一把,重新放妥。
  老赵起身,打招呼,没人应声。走到墙角椅子摞儿那儿,拆出两把送过去,没人坐。老赵不见外,关切地说:“快把小布衫子脱了,拧拧水。”一个年轻人终于接话,却不言谢,只说了两个字:“知道。”
  老赵讪讪的,退回牌桌旁,给一个老哥支招儿:“你那个2留着干啥?调主!”
  年轻人脱掉T恤衫,露出白花花的嫩肉。拧衣服,把水弄得满地都是。拧完坐下,迟疑,似乎找不出适当词语跟另一侧的人交流,待着没事,但仍旧待着。
  我有些遗憾,心说小兄弟,你们平常总窝在城里,难得见一回山里农民,多少得打声招呼啊。你们不必学当年我们那批傻知青,逮谁都叫大爷,张口闭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们也不是杨子荣,无须一进门就唱:老乡,我们是工农子弟兵。然后四下撒目,找水缸,找扫帚,给老百姓挑水扫地。但是,你们总不能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呀。即使问一问贵姓,也能让空气融洽一点。
  三个小伙子虽不是子弟兵,但也四下撒目,看到灶台旁有一水龙头,就过去打开,哗哗洗手。老赵听到响动,扭头瞥一眼,没吱声。
  雨一直不停,水龙头也不停。小伙子轮流洗完手,改洗上身。洗完上身,洗腿。还好,没把大泥腿伸到池子里,而是双手掬水,哈腰,反复冲刷不已,地上汪的水就更多。这时,老赵又开口了:“哎,我说,差不多得了,这儿的水贵,一吨六块钱呢。”
  说完,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跟我解释,他们那个管子,连的是自家小蓄水池,由别处一桶一桶往这儿运,用小拖,就是“突突突”一阵乱颤的那种手扶拖拉机。
  年轻人仍不搭腔,连“知道”这样简洁的话也不说,继续洗。
  我觉得不大对头,年轻人啊,此刻,我多么希望,你们能像古代进京赶考的潇洒才子,或者时下青少年喜爱的虚构侠客那样,摸出一把碎银子(整锭的纹银更好),往桌上一拍,大大方方抱拳说:店家,多有打搅,在下这厢有礼了。除了水资,再弄一桌饭,好酒好肉尽管上!没有肉?把那个纸箱里的方便面泡几碗也成。
  我这么想,虽然比较酷,却似乎有欠公平,我自己买了两块雪糕,怎么好要求别人大把花钱?但是我的朋友,你们回老赵一句话,省点用水总可以吧?反正回到城里,你们还得再洗一遍。现在不时兴上纲上线,往死里分析,但这个事毕竟不同,这好像不是几个钱的问题。
  作为一个在乡下待过几年的城里人,我认为,我应该表示点什么,于是,就张口表示,谁知说出来的依然是钱——“你们进茶馆,得消费呀,哪怕买一瓶矿泉水呢。”
   一个小伙子瞅瞅我,我晒得黑不溜秋,跟老赵肤色差不多。小伙子说:“我们自己有矿泉水。”另一个小伙子说:“无所谓,再买一瓶吧。”
   三个人擦干身子,买水,恢复沉默。杂乱的厅堂里,一群青白色的上半身,跟另一群古铜色的上半身各处一方,既俗且雅,亦动亦静。
  雷息,雨弱,一丝丝的,聊胜于无。一个白上身出门,在庭院里转一圈,隔窗唤同伴:“快出来,墙跟儿那儿拴一条狗,漂亮,黑背,德国种。”
  另两个白上身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去,未跟古铜上身道别。
  很快传来犬吠声,人的抚慰声,是白上身在跟狗合影。
  老赵猛喝一声,狗安静下来。
  白上身出院,发现树身上挂一荆筐,筐底垫绿叶,盛红樱桃和黄花菜,还盛晶莹雨珠,极其艳丽可爱。
  一白上身驻足,怯生生问屋内:“那什么,卖不卖?”
  一古铜上身答:“那什么不卖,是给我孙子摘的。”
  众古铜上身笑,洗牌,旱烟味更凶。
  下山路上,远远地,我又望见三个白上身。
  他们嬉戏,打闹,青春灵动,一改在茶馆时的窘态。
  以眼前的举止推断,他们开朗主动,谈笑自如,间或幸福地大叫:耶——真High!遇美眉,见上司,访网友,相信他们一定善于沟通,妙语连珠。他们甚至会说英文,法文,佛拉芒文,就算英美老外全扑上来,估计也能从容应付,广为交际。
  天放晴,盘山道水气氤氲,三个小伙子隐于树丛之中。太阳从西边放光,射向山脚下的京城,有的楼群清晰可见细部,有的楼群一片模糊。
     (选自《深圳青年》2004年第2期)

 

赏析:  他们怎么了

  小说中的“古铜上身”是乡下人,“白上身”是城里人。小说的情节很简单,写几个城里的年轻人,在乡下旅游,到农家小店避雨。情节虽简单,意味却深长。“白上身”们的表现给人的印象是很不懂事。他们的言行为何那样出格,他们究竟怎么了?我想,可从三个角度理解这个问题。
  一是从文明礼貌的角度理解。几个“白上身”去农家小店避雨,却不和主人打招呼;主人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爱理不理,还把人家的小店里弄得满地是水。几个“白上身”不文明,不礼貌,没有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
  二是从精神品格的角度理解。只要是人,不管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他们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都应该受到尊重。是否尊重人,不光是个文明礼貌问题,还是一个精神品格问题,是一个价值观问题。小说中的几个“白上身”显然没有尊重人的意识,他们好像有一种优越感,漠视乡下人,把乡下人不放在眼里,不放在心里。没有尊重人的意识,是人的精神品格中一种很大的缺陷。人有这种缺陷,精神会显得很“简陋”,人会变得很“冷”。小说中那几个“白上身”,从根本上说,也许是因为存在这种缺陷。
  三是从心理的角度理解。小说中的那几个“白上身”,有明显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理倾向。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很自私,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不顾及别人的利益;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很冷漠,对与自己无关或自己不感兴趣的人和事,漠不关心。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很难和别人沟通、和周围的环境建立起和谐的关系。
  应该注意的是,那几个“白上身”来自城市,生活优裕,他们受过正规教育,但他们很没“教养”,不通情理。那些“古铜上身”生活在底层,也许没受过什么像样的教育,但他们纯朴热情,通情达理。两相对比,叫人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白上身”们所受的教育是不是存在问题和缺陷?这些人可能拥有丰富的知识,却没有学会怎样做人。教育,应该首先教会受教育者成为心理和精神健全的人。那些不会做人、对“古铜上身”们冷若冰霜的人,很难想象他们能够真正承担起社会责任。从这个角度看,这篇小说反映了一个值得人们深思的社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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